AI时代，守住“人”的表达温度

守护自然语言的鲜活表达，就是守护“人(rén)”的不可替代性。 文｜邵燕君 编辑覃柳笛(tánliǔdí) 2024年4月23日，一名大学生在甘肃(gānsù)河西学院校园看书 当AI用超算算力“写”出小说，当算法以人类语料为“食”生成(shēngchéng)诗歌，人工智能正对人类文明的核心——自然语言，发起挑战。一个(yígè)新锐命题由此摆上台面(táimiàn)：当机器越来越像人，人如何避免活得像机器？ 在此背景下，文学的独特价值(jiàzhí)愈发凸显(tūxiǎn)。从现实主义作品对人性的深度勘探，到(dào)“亲自写作”对主体意识的培育，文学被视作应对技术异化的方式。与(yǔ)此同时，高校文学教育也正酝酿转向：告别过度偏重文学史与理论的模式，回归(huíguī)文本细读与写作实践，让学生在与文字的直接对话中，守住“人”的表达温度与思考锋芒。 在这场关乎文明未来的(de)博弈中，文学既是抵御技术(jìshù)洪流的堤坝(dībà)，也是连接传统与未来的桥梁(qiáoliáng)。AI可以模仿文字，但无法复制人类在真实生活中摸爬滚打的体验。守护自然语言的鲜活表达，就是守护“人”的不可替代性。 迄今为止的(de)(de)人类文明，本质上是智人大脑孕育的自然语言文明。这种语言不仅具备无穷的丰富性(fēngfùxìng)、独特性与生动性，更承载着不同(bùtóng)部落人群的生活肌理与情感温度，成为近代以来民族国家建构文化认同的核心纽带。 包括(bāokuò)文学艺术在内的(de)人文学科，基本建立在自然语言的基础上。当AI可以像人一样阅读和写作，便打破(dǎpò)了人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，这有可能彻底改变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。 如果用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麦克卢汉提出的“媒介延伸”理论进行理解的话，人工智能为自然语言(yǔyán)搭建了可(kě)替代人脑的延伸平台，依托超大型数据库与超级算力，语言生成模型能力(nénglì)已远超人类。 我们唯一的(de)(de)安慰是，AI目前还没有(méiyǒu)思维能力。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在写作(xiězuò)，而是在算概率，背后是海量参数和长久的大规模集群(jíqún)训练。也就是说，它看起来像人，是因为它是以人类的语料为食料，它本身并不能说人话。然而，这样的安慰却不能让我们安心。因为，我们已经失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了，而我们的对手过于(guòyú)强大，我们对它的使用又过于便宜。 如果说AI是人脑神经网络的(de)模仿和延伸，智能体就是对人的自然语言(yǔyán)对话系统的延伸。值得警惕的是，就像轮子的发明弱化了人类腿脚功能，如果放任 AI 替代语言表达，也有可能导致人类的语言功能被截除(jiéchú)，人类社会组织、伦理体系(tǐxì)、艺术创作的根基也或将被动摇，甚至也有可能导致人性的“自我(zìwǒ)截除”。 可推演未来的两种发展趋向：其一(qíyī)，AI发展出自我意识，人类将(jiāng)不再是所知宇宙中唯一拥有自主意识的智慧体，在(zài)未来碳基文明和硅基文明的竞争中，人类想要有一战之力，就不能(néng)放弃自己(zìjǐ)的语言能力；其二，AI最终没能拥有自主意识，没有独立(dúlì)的经验和语言系统，未来社会将不可避免地进入人机协同模式，在这个模式里，人类是新鲜语料唯一的供应方。 无论何种模式，人类守护(shǒuhù)自然语言，就是在守护“人的(de)用处”。因为，AI之所以可以人模人样(rénmórényàng)地说话，写诗写小说，是因为喂给它的文字是人类既往(jìwǎng)经验的表达，人类的情感、创造力和自由意志都封存在里面。如果人类不能持续提供新经验的表达，数据库就有可能(kěnéng)陷入了封闭、高速运转的死循环。 “人的(de)(de)用处(yòngchǔ)”核心在(zài)于情感、伦理(lúnlǐ)和创造力。当机器(jīqì)越来越先进、越来越像(xiàng)人，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像机器——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规则化、数值化，人类的操作系统逐步与人工智能操作系统趋同。要在未来的人机协作中保持主导地位，人类必须加强自己的主体性。不仅是(shì)“数码原住民”，所有的人都需要时不时地跳进“人性之湖”中浸一浸，体味一下在机器还不那么强大的时代，人类是如何生活的。文学无疑是最深最广的“人性之湖”，既是人类经验的“体验舱”，也是人性的“显影剂”。 在这一向度上(dùshàng)，现实主义文学意义非凡。这不仅由于写实笔法可以将人类经验进行最具还原性的(de)表达，还在于这一文学潮流“人气”最足。由于文学擅长心理描写，就更能打通人的主观世界和(hé)客观世界的关系，帮助人类认识世界、认识自己。通过一个个典型环境的描写、典型人物(rénwù)的塑造(sùzào)，人类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处境得到了总体的描绘和精微的勘探，尤其是通过对于成长人物的塑造，再现了“个人”通过自我启蒙成为(chéngwéi)“大写的人”的成长历程。现实主义作品具有批判精神，作品中的人物永远(yǒngyuǎn)在反思，永远在突破，这种人性的光辉(guānghuī)弥足珍贵。 其实，人类(rénlèi)既有的文学艺术作品早已投喂给AI，进入(jìnrù)了数据库。但如果我们仅仅在数据库中调用经典要素，就逃不出AI的操作系统。我们需要(xūyào)进入另一个(yígè)世界(shìjiè)，在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中，重温人类的法则。尤其是在网络环境中长大的“数码原住民”，需要学习人类前辈如何把现实体验转换为文学表达。 但重温经典并不意味着沉湎于过去，网络一代的学习必然是创新性的，必然经过数码(shùmǎ)转型，他们(tāmen)的现实经验中(zhōng)也必然包含了在虚拟世界生存的经验。无论是文学技巧还是文学精神，只有获得网络重生，才能成为未来(wèilái)人类可以继承的精神遗产，才能在人机写作中发挥作用。 茅盾长篇小说《子夜(ziyè)》（原书名《夕阳》）手稿 要在文明的跃迁中延续文学传统，确实(quèshí)需要文学教育发挥重要作用。 在讨论了AI时代人类守护自然语言的重要性，以及文学(wénxué)作为(zuòwéi)语言的艺术的特殊(tèshū)功能之后，文学教育重心调整的方向也就自然锚定了：“回心文本”，充分发挥文学作为人类经验的“体验舱”和人性的“显影剂”的作用；强调“亲自(qīnzì)写作”，以保证人类运用自然语言书写的技能不被“自我截除(jiéchú)”。 面对AI的挑战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先生近日提出，“百年中文系以科学、系统、规范的‘文学(wénxué)史(wénxuéshǐ)’为中心的文学教育，确实需要调整与修正”。在今日之情势下(xià)，这一主张的及时提出，不但振聋发聩(zhènlóngfākuì)，并且确实可能推进人们(rénmen)教育观念的调整和改革举措的具体实施。 具体到当代文学专业，我以为在(zài)文学史之外，还需要另一项“减负”——对(duì)理论的迷思。今天当代文学专业的学生，如果说三分精力花(huā)在学文学史，倒有(yǒu)五分精力花在啃理论，能有一两分(yīliǎngfēn)力气读作品，就算是不错了。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固然重要(zhòngyào)，但也压得人抬不起头来。如今既然有了强大的AI，是不是可以让它帮着扛一扛，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溜出去，愉快地读小说？ 从某种意义上说，这是一种(yīzhǒng)“回心”，回到传统的读书方式，注重趣味的养成和技巧的习得，唤回感性(gǎnxìng)与个性，以更朴素的方式进行研究、批评。当然，并不是(búshì)要抛弃(pāoqì)文学史的视野和理论的深度，但重心要移一移(yīyí)，以作家作品为中心。说到底，中文系学生的看家本领还是(háishì)文学鉴赏和写作功力。在这两件事上，人能胜机，值得花时间，也需要花时间。 2025年4月22日(rì)， 读者在北京国家图书馆内阅读、学习(xuéxí)（殷刚/摄） 如果教学重心有所改变的话，教学方式(fāngshì)和考核方式也要改变。加强小班教学、重视课堂讨论是必然的，关键是考核方式也要“以人为本”。笔者建议不妨采取口试(kǒushì)方式，在(zài)学期末(xuéqīmò)，每人与老师聊半小时。口试可规避AI代写问题，逼出学生真思考、真表达。 在“回(huí)心文本”的(de)同时，还有一件事需要(xūyào)鼓励，甚至需要强迫学生做的，就是(shì)“亲自写作”。清华大学(qīnghuádàxué)青年教师耿弘明提出，AI时代，“亲自写作”可以帮助人们展开逻辑思辨能力(nénglì)，培育(péiyù)人文精神，是一种自我表达、自我认知、建构意义和连接世界的深刻行为。因而，“写作是道路，是交通，是渡口”，“写作是翅膀，是望远镜，是飞船，但更重要的，它是田园，是你在科学逻辑与精神成长过程中随时随地的乡愁”。 写作可以帮助人(rén)形成(xíngchéng)更强大(qiángdà)的主体意识。写作是建构主体意识的“内骨骼”—— 通过逻辑思辨与情感表达，人类得以完成(wánchéng)自我认知与世界连接。在AI作为“外骨骼”的协作模式中，唯有强化内骨骼，才能避免沦为技术附庸。 不妨乐观看待：AI可以(kěyǐ)代替(dàitì)人写作的同时，也可以刺激人写作。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写作的冲动，但真正(zhēnzhèng)写出作品的人是极少数，大多数人都会因为畏难而放弃。AI则可以帮助我们迈出这一步。 在(zài)笔者所研究的网络文学领域(lǐngyù)，AI辅助创作已成为普遍现象。虽然基层“套路文”作者担心“饭碗被AI端了”，但也有很多想“写着玩”的业余作者得以借助AI开启写作之路。创作者只需输入初始构思，AI即可写大纲、开脑(kāinǎo)洞。它可在极短时间内生成数十个世界观设定(shèdìng)，尽管不乏(bùfá)荒唐离奇之处，但可以刺激思路。另有创作者将金庸(jīnyōng)等已封笔作家的作品语料“喂”给AI，令其(lìngqí)模仿文风，写一个自己想看的故事，效果竟然还不错——当然，如果写得不好，可能也会刺激你(nǐ)产生亲自写作的冲动。 AI写作目前被普遍认为很平庸，但也可能是没有(méiyǒu)用对调教的方法。有博士生通过 MBTI（迈尔斯-布里格斯类型指标）反复(fǎnfù)训练智能体，竟催生出富有创意的叙事，印证(yìnzhèng)了人机协作的潜力。 当年法国思想家罗兰·巴特提出“可写的(de)文本”“可读的文本”的理念时(shí)，这一思想被视为(shìwèi)极具先锋性，几十年来践行者稀。今天，在AI的帮助下，“可玩的文本”正具备转化为大众文化实践的可能性。依托大语言模型的支持，人类得以(déyǐ)以近乎零成本的方式，开展无限丰富的文本游戏创作，这或许能反过来激发全民文学(wénxué)想象力的爆发？ 无论如何，在AI与人类(rénlèi)(rénlèi)的文明博弈(bóyì)中，文学的使命从未如此清晰。当我们在算法洪流中捧起一本文学读物，指尖触碰的不仅是油墨文字，更是千万年来人类以语言为舟、渡向精神彼岸的文明印记。（作者(zuòzhě)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） （本文刊载于《瞭望东方周刊》2025年(nián)第11期(qī)，总第934期）